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总干事：当前俄罗斯的行动“不是全面战争”

　　当下俄罗斯的主要任务是控制危机升级

　　让欧洲的局势变得更可预测

　　之后逐渐地、非常缓慢地恢复

　　俄罗斯和欧洲之间的信任

　　在紧张的军事僵局持续半年多之后，维系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脆弱和平”的明斯克进程被打破。

　　2022年2月21日，俄罗斯总统普京签署总统令，宣布承认位于顿巴斯地区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两个“人民共和国”的独立和主权，并派出军队前往该地区“维持和平”。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指责俄方侵犯乌克兰领土，表示不会“让出土地”。美国、英国和欧盟则宣布了一系列对俄制裁措施。

普京 资料图 新华社发

　　“2月10日俄、德、法、乌四方柏林会议的失败，直接刺激了今天局面的形成。”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总干事安德烈·科尔图诺夫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2014年，乌东顿巴斯地区的亲俄武装和政府军爆发冲突，相关各方当年晚些时候在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签订和平协议，约定乌克兰给予冲突地区高度自治权，而冲突地区则留在乌克兰领土内。科尔图诺夫称，此后乌克兰政府对顿巴斯地区实行封锁，危及当地俄罗斯族裔生存，且在明斯克协议相关谈判中“拖延时间”，最终让莫斯科下定决心。

　　科尔图诺夫担任总干事的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RIAC），是根据俄罗斯总统令组建的联邦咨询机构。与科尔图诺夫共同担任委员会主席团成员的，有俄罗斯前外长伊万诺夫和普京现任发言人佩斯科夫。

　　2022年1月17日，科尔图诺夫曾就乌克兰局势相关问题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指出乌克兰危机背后反映出“俄罗斯和西方国家之间不再有信任”，除了阻止乌克兰加入北约，俄方试图向西方传递的信息是：西方国家在规划欧洲战略时，不应忽视俄罗斯的合法安全利益。

　　2月23日，科尔图诺夫再次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他表示，当前俄罗斯的行动“不是全面战争”，莫斯科依然有兴趣和乌克兰、北约及美方对话，关切的焦点依然是欧洲安全。

　　柏林会议后，

　　莫斯科下决心承认两个“人民共和国”

　　中国新闻周刊：俄罗斯政府已经承认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的两个政权为独立国家，并向当地派出部队，这是否意味着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战争的开始？

　　科尔图诺夫：不能这样说。准确的说，这是俄罗斯支持当地民众的行动。俄军并没有全面越过俄罗斯和乌克兰的边界、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当前行动的直接结果，从军事层面而非政治层面上说，其实是让乌克兰与这两个地区之间的边境局势更加稳定。以前那里的停火状况时断时续，现在那里不仅有当地的准军事部队，还有俄罗斯军队，这会使得停火状况更加稳定、局势更加可预测。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选择在顿巴斯危机发生八年后承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独立？

　　科尔图诺夫：此前俄罗斯内部对此缺乏共识。就在普京正式作出决定前夕，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概述承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会带来的一些负面影响：明斯克协议会终结，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会更紧张，俄罗斯和基辅之间的矛盾会深化，等等。负面影响是存在的。但领导层还是做出这个决定，因为他们不能让顿巴斯地区的人们永远生活在现在的情形下：不被承认的领土，不明确的地位，不明朗的未来，无法规划自己的生活和事业。

　　八年来，乌克兰对这些地区实行了经济封锁，停止了贸易。人们找不到商家，拿不到工资。顿巴斯地区变得萧条，许多人都离开了。对俄罗斯而言，这是一个重要问题，因为还有较大比例的俄罗斯族裔生活在那里。俄罗斯必须简化当地人获得俄罗斯公民身份的程序，必须保护生活在那里的人。

　　在可预见的未来，这两个共和国可能不会在国际社会得到广泛承认。2008年以来俄罗斯承认的一些国家，得到了一部分其他主权国家的承认，但14年过去了，它们依然没有具备非常完备的国际关系。但从法律上讲，俄罗斯承认这两个国家是非常重要的。我们现在可以和这两个国家签署国与国之间的合作协议，以许可俄罗斯从经济上和军事上向这些共和国提供援助，确保其和乌克兰之间的边界线。

　　中国新闻周刊：过去几个月，乌克兰和北约是否错过了一些维持现状的机会？

　　科尔图诺夫：他们中的一些领导人进行过尝试，“诺曼底四国”（德、法、俄、乌）领导人的顾问在过去几周内进行了两次会议。第一次是在巴黎，会议签署了联合备忘录，所以许多人认为其取得了进展，显示出各方在努力达成妥协。但不到两周之后，在柏林举行的另一次会议以失败告终。在几个小时的谈判后，双方事实上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对话，无法形成联合文件。

　　我认为，谈判进程的无效刺激了当前结果的产生，让莫斯科在承认两个独立国家的问题上下定了决心。最主要的看法是，我们认为乌克兰并不是真的在执行明斯克协议，其只是在拖延时间，然后不断发明新的理由去说明他们为什么不能执行协议。如此一来，继续谈判是浪费时间，承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独立是莫斯科唯一的选择。我认为这就是莫斯科在柏林会议结束后得出的结论。

　　西方会聚焦于局部性制裁，对俄影响有限

　　中国新闻周刊：西方对俄罗斯实施了制裁，比如暂停“北溪2号”认证，来自华盛顿的制裁也比以前更严厉。基于此，你认为美国和西方国家这一次真的比2008年应对俄格战争时做得更多吗？

　　科尔图诺夫：现在我们还看不到全貌，但华盛顿、伦敦和布鲁塞尔的第一轮决定表明，西方的态度非常谨慎。他们专注于局部的制裁，似乎还没有准备好进行最全面、激进的一揽子制裁。我们看到了涉及整个金融和能源体系的全面制裁计划的威胁，但落地的更多是局部的制裁措施。

　　如果仅看目前制裁方案的后果，我认为这是俄罗斯可以承受的。这些制裁不会严重危及俄罗斯经济，或者伤害金融体系。当然，如果西方世界想把俄罗斯变成“下一个伊朗”，他们会朝着全面制裁的方向发展，这会对俄罗斯经济产生很大影响。

　　但问题是，全面制裁产生的不利因素不仅是伤害俄罗斯经济，也会影响国际能源市场和国际金融的稳定。俄罗斯石油和天然气对全球市场具有显而易见的重要性，这将造成全球经济衰退。这是拜登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尤其是在美国中期选举前夕出现大规模经济衰退，这场选举对民主党来说已经够艰难了。

　　总的来说，我认为美国和西方国家会努力专注于局部性的制裁方案，并努力避免任何可能对全球经济、能源和金融体系产生不利影响的决定。

　　中国新闻周刊：2008年和2014年的两次危机，事实上都没有影响俄罗斯和欧盟国家之间总体稳定的关系。这一次是否还是一样？

　　科尔图诺夫：这取决于我们是否会看到更多的事情发生。仅就俄罗斯承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来说，对欧洲国家而言这是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但他们或多或少预计到了俄罗斯有这样的行动。所以，这不是“世界末日”。我认为，只要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没有真正开始全面战争，俄罗斯和欧洲的关系就会逐渐稳定下来，回归到某种对话上去。

　　但是，如果未来局势进一步升级，真正的战争发生；如果出现大规模的伤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那么，恢复欧洲和俄罗斯之间的关系将更加困难。因而，现在俄欧关系的关键影响因素是“战争”。

　　接下来的几周，无论是俄方还是欧洲方面，我们都会看到更多的解决方案被提出，这些方案将引导和决定俄欧关系的未来。

　　中国新闻周刊：普京在21日的演讲中强调“乌克兰是俄罗斯历史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引起全世界的关注，他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这是否意味着俄罗斯的长期目标是占领整个乌克兰？

　　科尔图诺夫：普京总统对历史有强烈的兴趣，而且他的观点一直是一致的，他始终强调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亲密关系。不过，乌克兰虽然在文化、历史、宗教、语言上都和我们很接近，但它依然是外国。接下来的几周，我们会看到普京总统将如何决策，这会是界定俄罗斯和乌克兰关系的决定性时刻。

　　当前，乌克兰政府显然身处困难局面，我能给出的唯一建议是，乌克兰政府应该与俄罗斯进行某种形式的双边对话，以减少两国发生军事冲突的可能性。而且，乌克兰政府可以不认同顿巴斯地区的现状，但这并不意味着基辅应该保持对该地区的封锁。将该地区的所有民众阻隔在国门之外，不符合乌克兰的利益。这不仅是从经济上考量。越是推动这种封锁，顿巴斯民众就会和基辅走的越远。

　　当下，俄罗斯的主要任务是控制危机升级

　　中国新闻周刊：明斯克进程结束后，俄罗斯期望的新协议是怎样的？

　　科尔图诺夫：俄罗斯关注更大的问题，即欧洲安全问题，核心问题是北约东扩，西方势力不断接近俄罗斯边境、在周边区域建设永久性军事设施。莫斯科显然有兴趣继续和美国对话，也希望继续和乌克兰对话。但我认为，从目前的局势看，这些谈判可能会有一些停顿，因为西方世界不得不表现出对俄罗斯行动的不满。

　　所以，如果在未来一段时间，看到西方高层领导人前往莫斯科的人数变少，我不会感到惊讶。而且我们还会看到一连串新的制裁。但（谈判）这个议程对莫斯科来说仍是非常重要的，莫斯科将继续推进这一进程，只是我们不能指望取得任何快速的进展。等时间过去，尘埃落定，然后我们会回到谈判桌上。

　　中国新闻周刊：一些西方专家说，西方世界唯一能接受的给予俄方安全承诺的方式，就是由德国或法国领导人给普京写一封信，告诉他德国或法国会在北约投票时反对接纳乌克兰。对俄罗斯而言，这种“承诺”可以接受吗？

　　科尔图诺夫：俾斯麦说：“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俄罗斯想要的当然更多，我们希望有一个北约不会继续东扩，不会在靠近俄罗斯的边界附近部署永久性军事设施的法律保证。但我个人的观点是，克里姆林宫可以考虑来自西方的、不那么具有约束力的承诺，比如一些有关暂停北约继续东扩的方案。

　　毕竟，北约上一次大规模东扩是2004年。之后，在一个较短的时期内，北约没有向东扩张势力的行动。所以我们可以先尝试就“暂停东扩”进行谈判。不管我们得到的承诺是10年还是20年，得到承诺就是一种进展。此外，还可以单独就限制永久性军事设施的问题展开谈判，在这方面得到一些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协议，以阻止西方国家继续向东部署先进武器。

　　我们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但和二十年前不一样的是，很多观点认为北约已经过时了。美国的安全利益正在向太平洋地区转移，美国已经表明，在印太地区，其想要的是一种不同于北约的联盟方式。因而，我们不清楚北约的未来会怎样，也许当前的危机会被某种形式的联盟重组所取代。

　　对俄罗斯来说，现在应该确保北约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不会继续东扩，然后我们或许会看到北约的问题被新的欧洲安全秩序取代，或者被更多元的、有欧安组织等区域性机构参与的欧洲安全体系所制衡。

　　不过，现在谈论具体的理想安全体系及北约未来的地位，还为时过早。当下俄罗斯的主要任务是控制危机升级，让欧洲的局势变得更可预测，之后逐渐地、非常缓慢地恢复俄罗斯和欧洲之间的信任。再然后，我们可以看看为了欧洲大陆的稳定和安全，俄罗斯能拿出什么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