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吾球商业地理”总编王千马所作。首发于“吴晓波频道”。“吴晓波频道”授权刊发。略有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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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日后的著名报告文学作家贾宏图,夹杂在浩浩荡荡的知青大军中,搭着汽车走过二道湾子、纳金口子,来到大小兴安岭交界的大山褶皱里的小山村。
和大多数人一样,身为“老三届”的他,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让他略有些兴奋的是,这里有着朴树唱的,俄罗斯的森林画家希什金笔下的白桦林。
【图说:白桦林是东北的风景】
只是,兴奋过后,他却要面对比较严酷的现实:这个俗称北大荒,也正是今天被称为黑龙江垦区的地方,地如其名,既北,且荒,且凉。
在中国的历史上,早有女真人在此繁衍壮大,并击败了辽,和北宋。但到清时,为了巩固祖先的龙脉,政府严禁汉人北上,使得此地肥田千里,却广无人迹。荒野与沼泽是其“主要成分”,野兽比人还多。
但他来到这里,目的和其他人一样,就是在锻炼自己的同时,改变这里落后的生存状况。为此,他要付出数年的青春时光。幸运的是,他活着并走向了日后更辽阔的人生舞台,但他的同行者中,有的没有回去,有的则直接献出了生命。
让所有的牺牲感到欣慰的是,这个曾落后多少年的黑土地,终于在这些青春的开辟下,洋溢出其应有的生机。
黑土地上来了城里的“知青”
这是一片位于中国黑龙江省北部三江平原、黑龙江沿河平原及嫩江流域的广大地区。平原,加上水量充沛,它本应该成为中国粮食生产最热闹的一块区域。可惜的是,等这个国家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到了新中国快成立之前。
1947年,为了建立并巩固东北根据地,并按照“培养干部,积累经验,创造典型,示范农民”的要求,大批复转官兵来到了黑龙江垦区。这是黑龙江垦区的第一次创业。
后来,王震将军提出“寓兵于农,屯垦戍边”的设想,让黑龙江垦区由此走上大规模开发之路。1955年,密山县正式成立了黑龙江垦区的第一个军垦农场——“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五O部队农场”,三年后,号称十万,实有7.2万的垦荒大军,再赴黑龙江垦区。
【图说:建设大军赴东北】
知识青年同样不甘人后。1955年8月,有北京青年杨华、李秉衡等人向共青团北京市委提出到边疆区垦荒的建议,得到批准和鼓励。次年,《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修正草案)》颁发,第一次提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这个概念,这也成了知青上山下乡开始的标志。
【图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喜欢被人称呼为“葛场长”的葛柏林,正是在1958年随着转业的父亲来到黑龙江垦区的。那个时候,他只有11岁,等到十年后高中毕业,他正式成了黑龙江垦区的“创二代”,下乡来到了八九五农场,先在八连,后调到十连。这个调动对他的人生“意味深长”,因为它让他认识了小自己两岁的爱人林莉,从此相伴一生。
林莉是北京知青。刚开始上山下乡时,她曾面临着几个选择,一个是内蒙,一个是黑龙江,还有一个是云南,她觉得云南太热,还有蛇,不去,至于内蒙,风沙又挺大,也不想去,最后她就报名来到了黑龙江垦区。
世易时移,虽然同是“上山下乡”,但十年前和十年后却有着不同的内涵,前者更注重缩小“城乡差距”,是为了建设祖国的新农村和新边疆,后者更看重的是为国家分忧解难。
数年来的政治运动,严重地耽误了中国的经济建设进程,同时也干扰了中国的铁路运输,造成了城市的就业困难,以及粮食供应紧张的局面。
贾宏图不能想象,如果当年数千万年轻人都留在城里,谁能给他们找到饭碗?如果任由这些年轻人折腾下去,中国会是什么样子?
在日后出版的报告文学著作《青春1968》(《我们的故事》珍藏版)的序言中,贾宏图写到,“我们是怀着崇高的理想走的,我们的出走,为共和国承担了巨大的困难!”
这种出走,既让共和国有了喘息的机会,让黑龙江垦区旧貌换新颜,也不可否认的是,“一代人付出了青春和生命的代价!”
甘洒热血写春秋
“知青,这是一个今天很多年轻人都不了解的名词。”在去哈尔滨见贾宏图之前,纪录片《地标70年》出品人、财经作家吴晓波曾在黑龙江垦区一路寻访知青的踪迹,但在整个甘南县,找不到一个知青的影子。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这大概是激发贾宏图在空闲之余创作《青春1968》的动力。
故事里披露了很多鲜为人知的细节,有在冰雪掩盖的草屋里苦读的数学家;守着一条大河修了30年水电站的执着的“上海宁”,还有在密林深处生活的女“站人”……
也记录了很多年纪轻轻就将生命献给这片土地的青年男女,比如为保护其他知青,选择用身体阻挡从汽车上下滑木头,结果被木头砸死,当场牺牲的东北农学院毕业生金学和。
【图说:我把青春献给你】
除了付出生命,更多的还有应付苦寒。那个时候,尽管有了机械的支持,但拖拉机手的欠缺,技术水平的低下,让黑龙江垦区的开发在长时间都处于刀耕火种的境地。
2000年退休的王喜芝对此感同身受。她记得自己下乡时,周岁才十六左右,个头1米58,就能扛麻袋了。印象很清楚的是,割完麦子,特别渴,手边哪有现代人用的瓶装水,一急眼,就喝垄沟水,上面有小虫,就直接用手一胡噜。
至于住宿,是在放机器零件的大库,临时搭个板子铺上点草,就算是床,然后两个人共用一个被窝,结果冬天就遭老罪了,给冻得够呛。
葛柏林感受很深的还有“吃”。那时候馋了,大家就买点罐头一起会餐,然后经常想象,黑龙江垦区地大物博,食堂的仓库里应该什么都有,不能老喝汤吃酸馒头。
尽管大部分的生活,都如此不尽人意,但因为刻上了青春的印记,让贾宏图等人回想起来,还觉得美好。直到今天,王喜芝每天睡的床单,还是当年从下乡的农场带回来的。这也意味着,这张床单少说有40年的历史。
【图说:具有历史感的床单】
更重要的是,在黑龙江垦区的经历,让他们大多具有了一种特殊的能力:抗寒能力。吴晓波就明显地感觉到,当过知青,和非知青,在个性和禀赋上面有极大的区别:
“一个在非常优渥或者相对优渥的环境下长大的城里人,青春期时突然到了这个国家最偏远最贫穷的某个地方,接受了相对刻苦的历练,然后等到他有机会回到城市,正好又在人生的黄金期,碰上了中国开始搞改革开放,于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中国社会精英分子中,一支非常特殊的力量。”
在《青春1968》里,也有这样一位小战士,当年在江边的猫耳洞里写“绝命书”,后来成为了共和国的副部长。
在成就他们的同时,黑龙江垦区更应该感谢并记住他们。得益于一批批建设者们的辛勤付出,甚至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它从一个价值被严重低估之地,变成了良田沃野,阡陌纵横的”北大仓”。
“中国人吃的粳米中,每6粒就有1粒出自黑龙江垦区;黑龙江垦区每年向国家提供的粮食,可以保证1亿人1年的口粮供应。”《新京报》在一篇回顾“黑龙江垦区40年”的报道中,如此说到。
2018年,黑龙江全省粮食总产量1501.4亿斤,实现“十五连丰”,连续8年位居全国首位。这让黑龙江无可争议地成为维护国家粮食安全的“压舱石”。
这有力地支持了当年东北的重工业建设(工业的发展离不开农业),也保证了京津冀在内的大米供应,让首都再也不被“掐住脖子”。
而且,他们的到来,带来了先进的文化,和生活习惯,让当地从蒙昧状态,变得重视教育、重视文化,这对黑龙江垦区的可持续性发展,至关重要。
现代农业的“垦区”样本
直到今天,黑龙江飞鹤乳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冷友斌还记得自己读小学三年级时的那位体育老师,王树华(音)。王老师是从北京来到他家乡——黑龙江北安市赵光农场的知青。
老师住在镇上的知青点。他和同学经常去,发现知青点里的知青,吹笛子、吹口琴、拉二胡,似乎什么都会,这让他很是向往。可惜到了后来,这些知青纷纷返城,结果知青点到晚上就没有什么灯火了,热闹也没有了。
尽管如此,这段与知青接触的人生经历,还是让小时候没见过世面的冷友斌,打开了人生的一扇窗,让他感觉到,自己也许能过上另外一种生活。
“虽然怎么找也找不到知青,但他们真的就走了吗?”吴晓波对此说不,“他们把种子留了下来,给这里留下了现代生活方式和对世界的理解。”
这在某种程度也影响了冷友斌的创业。今天的飞鹤乳业之所以能一飞冲天,除了和这位掌门人从小就生活在农场,熟稔土地和奶牛,更重要的是,“外面”的思维一直在引导着他前进:当飞鹤还是国企,身为厂长的他便推行过薪资绩效考核制度。日后,他又在股份制改革中,自掏腰包买下了飞鹤这个品牌,从零开始。
让人钦佩的是,他还曾顶着内部不同的声音,在克东和甘南两地,花了大价钱自建牧场。正因为奶源掌握在自己手中,让飞鹤在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中全身而退,不仅没有受到重创,反而赢得了消费者的信任。
【图说:生态牧场】
此后,在主抓全产业链,加强企业诚信保障体系建设的基础上,冷友斌还通过大量市场调研,重新确立飞鹤“更适合中国宝宝体质奶粉”的定位,形成与外资奶粉差异化经营的格局,并强调产品和品质的高端化。这让飞鹤继2009年成为第一家在纽交所主板上市的中国乳企之后,又于2018年,销售额突破100亿元。
冷友斌很希望通过自己的产品,让更多的人认识这块黑土地。而在吴晓波看来,像飞鹤等产品的成功,无疑给中国的农业现代化、商品化提供了一种方向。“农产品的商品化有两个路径,”吴老师说,“第一个路径是它的IP,像龙井茶、五常大米,第二个路径就是摆脱简单的买卖,而是将它变成工业品,实现增值,但这需要你有核心技术,有品牌创新的能力,有渠道建设的能力,还要一个现代化的管理团队。”
【图说:中国农业的现代化】
和冷友斌一样,葛柏林也在为这片黑土地的发展呕心沥血。当年大多知青返城,他和老伴却选择留了下来,一辈子扎根在这个地方,并在“个体户”开始流行的那个年代,辞去官职,去大荒原深处创办开发性家庭农场。
三十年下来,又开荒2万亩,“现在大概有耕地是6000亩,每年产粮大概是2000多吨,能装一个专列。” 2003年,农业部颁给他两张奖状:“全国粮食生产大户”“全国种粮十大标兵”。另外,还奖了他一辆拖拉机。
然而,正如贾宏图故地重游时,发现那片白桦林已经被开发成了大豆地,埋葬其间的战友墓碑已荡然无存,葛柏林也感慨,黑土地开发既是好事,同时也欠下了一笔生态账。所以,他在搞家庭农场时,就立志要补上这笔生态账。
到现在,他和爱人一起已经造林累计4000多亩地,一百多万株。另外,在乌苏里江江边的一片380亩林地遭人为破坏之后,他还斥资买下了其中的一段堤坝,建成了鳌花岛橡树园。2013年,鳌花岛旅游区被评为国家AA景区。
白驹过隙,当年的知青早成历史,但走到当下的知识青年,已然懂得环境及生态之于农业和人类的宝贵。这是时代的进步,也是知识青年的进化。
今天,如果你愿意跟着他们的脚步,或者《地标70年》的镜头去黑龙江垦区,你会发现那些因垦荒而失去的湿地,正在逐步恢复生机。被迫迁移的丹顶鹤、东方白鹤又回来了,与此同时,满眼都是庄稼、牛羊大豆,以及生生不息的森林和旅游资源。
这一切无不提示着我们,对东北,我们要重新认识它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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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王千马(中国企业研究者,中国商业地理写作第一人。出版有小说《媒体这个圈》、《无所适从的荷尔蒙》,主编有《无法独活:致喂大的年轻人》、《不焦虑的青春》,近年来相继推出《重新发现上海1843-1949》、《海派再起》、《宁波帮:天下第一商帮如何搅动近代中国》、《盘活:中国民间金融百年风云》、《玩美:红星美凯龙30年独家商业智慧》、《紫菜爸爸》以及《新制造时代:李书福与吉利、沃尔沃的超级制造》、《大国出行:汽车里的城市战争》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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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标70年》,由吴晓波发起、吴晓波频道联合西瓜视频、今日头条出品的首档经济地理纪录片。于2019年出品。
“我们在中国地图上找到12个地点,用经济地理纪录片《地标70年》呈现它们与这个国家的生动关系,每周五20:00更新。”
“吾球商业地理”与界面新闻、ZAKER、秦朔朋友圈、正和岛、创业黑马、一点资讯、单向街、梨视频、二更同为《地标70年》的合作媒体,参与这一纪录片重新发现中国的进程。